十年網癮一輪回

03-21

天使不投資人

將自身定位為 " 年輕人文化社區 " 的 B 站,最近突然吸引瞭不少 " 大叔大媽 " 的關註。

不久前,來自天南海北的眾多父母,同心協力拯救瞭一位在 B 站被 up 主 " 騙誘 ",險些離傢出走的未成年少女,及時避免瞭更惡劣的影響。而利用瞭 " 圍觀 "" 人肉 "" 編段子 "" 討賊檄文 " 等眾多網絡時代特有的 " 作戰 " 手段,站在 B 站那位 up 主對面的並非尋常路人,而是上個時代的 " 資深網民 "。

也就是說,在這則 " 網癮大叔拯救網戀少女 " 的故事中,這些網癮大叔來自一個屬於 10 年前的地方—— NGA。

NGA 全名 " 艾澤拉斯國傢地理 ",這一語出《魔獸爭霸》,又因《魔獸世界》而為人熟知的論壇名,與 " 廚藝 "" 育兒 " 等版塊名,是如此不搭。

21 世紀過去十多年,NGA 早已從一個魔獸論壇,變成綜合遊戲論壇,又變成大型綜合論壇。越來越多的 80 後 wower,偶爾會發出感慨 " 這是我在育兒版發的第一帖 "。

精英玩傢俱樂部與育兒版相映成趣

wower 是一個人群,指網絡遊戲《魔獸世界》的玩傢。你以為他們是什麼人?" 高職 "(對 " 高端職業玩傢 " 的譏諷),中二病,乃至網癮少年?

實際上,即便在當年看來,魔獸世界的玩傢也遍佈各行各業,很難把他們歸為同一類人。就拿 " 下線理由 " 來說,解放軍戰士會說 " 排長喊我集合瞭 ",白領會說 " 老板叫我搬磚瞭 ",學生會說 " 我媽查房,我先裝睡十分鐘 "。當有人喊出 " 一會上課 " 時,不要勸他翹課,因為他可能是老師。

曾經被貼上一系列標簽的 wower,如今已是社會各界的中流砥柱,與曾經鄙視、不解乃至害怕他們的長輩相同。他們同樣成立傢庭,養育子女,如果你問他們的另一半是不是同為遊戲玩傢,他們會告訴你一千個不一樣的答案。

將 80 後的 NGA 與 00 後的 B 站在上周驟然聯系起來的,恰恰就是親子關系。文章開頭提到的少女誘騙事件中,身陷其中的 00 後少女本人,有一位來自 NGA 的 80 後媽媽。傢庭與 " 愛情 " 的沖突,長輩與小輩的代溝,種種糾結,當年的 " 網癮少女 " 面對如今的 " 網戀少女 ",心情不可謂不復雜。

有人戲稱,現在這幫 00 後以為隻有自己才懂互聯網,殊不知他們那些把戲,早就被前人玩得滾瓜爛熟;也有人喟嘆,10 年過去瞭,我們怎麼回頭看待當年的自己?

本世紀初,在《石器時代》《魔力寶貝》《傳奇》等日韓網遊剛剛進入中國時,一些少年最先擁有瞭 " 網癮 " 的前綴。放學以後的時光,他們把當時為數不多的零花錢都換成遊戲點卡。有時候,還會把點卡再換成遊戲裡其他東西。

用今天的話來說,就是既 " 肝 " 又 " 氪 " 瞭。

然而那時候根本沒有 " 肝 "" 氪 " 這種說法,PC 對於部分人傢的孩子還是奢侈玩意兒。電子遊戲雖然在當時也不算特別高門檻,更談不上昂貴,但孩子與電子遊戲之間的關聯,畢竟要通過 " 傢長 "。買遊戲機要錢,買卡要錢,買光盤要錢,去網吧也要錢。孩子與遊戲之間的每一次互動,都難逃傢長的法眼。

石器玩傢曾經的氪金目標之一

北上廣的孩子比較幸運,他們有眼界更開闊的童年。即便當時的撥號上網相當昂貴,但與同學之間受人仰望的 GBA、PS2 等相比,也是半斤八兩瞭。因此,在日韓網遊剛剛進入中國社會視野時,大城市的少數孩子成為瞭他們的忠實粉絲。因遊戲而悲傷的傢長,也最早在大城市出現,就和最早的網吧一樣。

最早的網吧不禁止孩子入內,但與之後幾年相比,還算不上孩子的天堂。對非核心玩傢尤其兒童來說,網吧本身作為新生事物的距離感,以及 " 藍極速事件 " 帶來的惡劣影響,足以令網吧本身值得懷疑。正因如此,此時多數少年並不十分依賴 " 網吧 "," 網吧 " 與 " 網癮 ",尚未被關聯起來。

不止一位學生傢長和老師曾經公開表達自己對遊戲的態度。一些學生因為玩遊戲嚴重影響瞭成績,不得不遭受父母的百般限制。有些孩子從傢裡偷錢、騙錢用來支付不菲的遊戲開支,更嚴重的連學校都不去瞭——這些當年的問題學生,再過幾年就要被媒體稱為 " 網癮少年 " 瞭。

不過,即便個例並不少見," 網癮 " 一詞在當時離多數人還比較遙遠。由於彼時參與遊戲的人群比例不會太高,中國互聯網的早期住民仍然是文字內容的消費者,即便個別學生將大量時間、金錢投入遊戲,也隻有他們的傢長在嘆息落淚,並未引起整個社會的聲討。

然而,社會總要註意到,國傢總要註意到。

2008 年,作傢劉明銀出版的 " 紀實文學 "《戰網魔》中,就明確將 " 網癮 " 當作一種疾病。央視播放的同名紀錄片更讓許多傢長像相信 " 食物相克 " 一樣,相信瞭 " 網癮是一種病 "。

在《戰網魔》中,劉明銀認為,玩傢接觸暴力、魔幻遊戲,性格就會變得兇暴,最終成為遊戲世界裡的 " 怪物 "。這種缺乏科學根據的臆測,在陶宏開、楊永信等 " 專傢 " 的贊同聲中,逐漸為不明真相的傢長群體所接受。

劉明銀也記述瞭 " 網癮少年 " 接受 " 電擊治療 " 後重獲新生、感恩戴德的離奇場面,而楊永信涉嫌刑事犯罪的治療方法,也一路延續到瞭今天。這不禁令人想起世界上曾經擁有最多精神病人的國傢蘇聯:精神病人的精神病因精神病院的存在而存在,也隨著精神病院的轟然倒塌不治而愈。

遭玩傢惡搞的 " 磁爆步兵 " 楊永信

社會輿論當然不是一面倒的。《看你妹之網癮戰爭》等網絡動畫的發佈,就是來自玩傢群體的 " 有聲抗議 "。

當然,發聲的結果是不一樣的。一方擁有出版社、中央電視臺等渠道,一方則僅僅在玩傢圈子裡自娛自樂。何況,如果隻看內容,《戰網魔》等作品雖然荒謬,也還采用瞭大眾習慣的敘事口吻;而《網癮戰爭》等嚴重惡搞的亞文化作品,則無疑屬於 " 鷹派科普 ",幾乎無法起到啟迪大眾,傳播正常的網絡觀、遊戲觀的作用。

在懸殊的力量對比下,我們沒辦法苛求弱者表現得既勇敢又理智。何況,你試圖反抗的是身為美國人也能大言不慚講出 " 美國人不玩網遊 " 這種鬼話的陶教授。

80 後可能沒想到,不管是他們的孩子,還是全中國形形色色的 00 後,最終都會遇到和他們當年同樣的問題——一旦一個人玩瞭網遊,沾瞭 " 網癮 ",他的一切問題,就都可賴到網絡頭上。

十年過去,一切都變瞭,似乎一切也都沒有變。網癮少年依舊網癮,國傢依然視網絡遊戲如洪水猛獸。

今年兩會上,政協委員胡萬寧的一番話,恍如出土文物見光散發出的黴味—— " 要像控制毒品一樣控制網絡遊戲,必須一竿子打死。"

全國政協委員、唐山市人民醫院院長胡萬寧認為網絡遊戲是精神毒品。未來網記者 賀卓輝 攝

是什麼給瞭胡委員如此強烈的危機感?

今天的 WOW 恐怕有心無力瞭。取而代之的,是遭受人民日報 " 三評 " 的《王者榮耀》,是屢次遭修改畫面、文字內容的各種 " 紙片人 " 遊戲,是焦點訪談口中 " 幾乎全裸的女性角色 " ——如果照《焦點訪談》的標準,泳池中和選美大賽上,就都是 " 幾乎全裸的 " 人類瞭。

事實上,以不少 80 後的遊戲標準,00 後熱衷的東西可能確實 " 不是他們的菜 "。總會有個別年紀不小的硬核玩傢跳出來,痛心疾首地高呼國內遊戲市場被 " 垃圾 " 網遊、手遊充斥,甚至點名嘲笑某些遊戲的 " 氪金 " 玩傢,直指他們不懂遊戲的樂趣。而顯然地,00 後也並未屈從於老傢夥的意志,道理也很簡單:我憑什麼需要你來告訴我什麼叫好、什麼叫壞?

每代人都有自己最喜歡的東西——或者說每個人都有。對遊戲的 " 無用 " 愛好正是每個人、每代人熱愛和平、美好日常生活的表現之一。面對恐怖分子的襲擊,全世界居民不分國籍、宗教、種族、膚色地聯合起來,站在和平立場上譴責恐怖主義,正是出於對這種美好日常的信奉和維持。

畢竟,比起爭論生活應該是什麼樣的,遊戲應該是什麼樣的,我們更該自問:假如這種日常的美好被打破怎麼辦?

當然,如果不斷章取義,胡委員並不是真的要把遊戲 " 一竿子打死 "。胡委員重點表達瞭對未成年人沉迷網遊的焦慮,而這種焦慮,結合世界各國的政策,多少是有道理的。

針對自控力差的未成年人,國傢真的什麼都沒有做嗎?不是。

除瞭發佈當年如笑話般的 " 綠壩 - 花季護航 "," 突擊搜查網吧 "" 綁定身份證 " 等措施,老早就被國傢用於針對未成年人的網遊管理。可惜,這些漏洞百出的監管實在起不到什麼作用。如今的青少年,沉迷 " 網遊 " 的陣地早已轉移到手機上;隨著智能手機的普及,沒多少孩子非得奔赴網吧去冒這個險。至於身份證驗證,10 年前的學生就會 " 綁哥哥的 "" 綁傢長的 "" 綁網上 1 塊錢買的 ",這種低級措施又有什麼用呢?

至於那些因為內容原因無法引進的作品,玩傢完全可以去 " 盜版 ",乃至掛上代理去 " 跨區 "。許多根本看不懂日文的玩傢情願用著付費代理,生啃日文,承受著匯率的波動在日服 " 氪金 ",隻是為瞭享受更好的遊戲內容。

這就像幾年前引起國傢註意的 " 海淘 " 一樣。如果國內的供給不能滿足國人的需求," 代購 " 們甚至願意冒險 " 沖關 "。需求的存在無法抹殺,如果國傢無法通過合理合法的方式提供商品,自然也就無法享受商品相伴的稅收,以及產業發展帶來的經濟增長。

" 如果沒有遊戲吸引,青少年可以去做更有意思的事情。" 這種表述也是遊戲恐懼者的陳詞濫調。十年過去瞭,也沒見哪位大人物推動瞭哪個產業、什麼玩意兒發展,讓其變得比遊戲 " 更有意思 "。我簡直無法分辨,這是遊戲的原罪,還是不作為者的恥辱。

這是一種雙輸。

在玩傢個體的層面上,他們始終無法洗脫被污名化的 " 網癮 ",一旦玩上遊戲,就要承受父母乃至鄰人的白眼。

就算你不在意,輿論壓力仍然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你。為瞭避免 " 幾乎全裸的女性角色 "," 責令修改 " 後的遊戲內容,始終無法原汁原味。至於那些修改也沒用,甚或出品方根本懶得接茬兒的作品,玩傢則無法在國內擁有正規的遊玩渠道。

而集體層面上也未曾好到哪兒去。10 年前就在 " 戰網魔 " 瞭,10 年後仍需 " 九評《王者榮耀》";而 10 年前對國產內容的嚴厲審查、監管,使得中國的遊戲行業在某種層面上幾乎原地踏步。即便有網易、騰訊這般規模龐大的公司,就全國遊戲市場來看,優秀的國產遊戲數量仍然占比極低,而在世界范圍內堪稱有影響力的作品幾乎為零。

國內的遊戲公司,一度因為市場不發達、產業不成熟,隻能為外國大廠打雜、代工;而整個中國的遊戲行業,就如同幾十年前的制造業一樣,忍受著國外同行的 " 剪刀差 " 剝削。對於每個人來說,在遊戲公司工作絕對不算一件有前途的生計,父母都會勸你轉行。

而在代工瞭巨量歐美 3A 大作,得到充分歷練後,中國的遊戲工作者本來期望能在屬於自己文化的市場大展宏圖——結果 10 年以後,他們出品的遊戲或是直接做英文版、隻面向海外市場;或是停留在夢想的起點,始終沒能超越自己當年為之代工的作品。而在遊戲公司工作,如果不是騰訊、網易,人們仍然不覺得是有前途的生計,父母仍會勸你轉行。

少說也有 20 年的中國遊戲市場,能否像歐美遊戲、日本遊戲一樣,在國傢的角度承擔文化輸出的任務?日本人認識三國,是否仍然通過 KOEI Tecmo 的《三國志》《三國無雙》?中國的大多數遊戲從業者,是否不再從屬於 " 低端代工產業 ",是否像真正的創作者一樣,輸出自己的內容,擁有自己的職業尊嚴?

而在世界范圍內,遊戲的意義甚至早已超出瞭傳統范疇,而真正成為一種 " 基礎設施 ",進入各行各業。近兩年驟然興起的 " 功能遊戲 "(或曰 " 嚴肅遊戲 "),便是顯著代表。美國開發商 BreakAway 從 1998 年起便面向垂直行業開發嚴肅遊戲,橫跨國防、醫療、教育等八個領域,在醫療界(而非遊戲界)屢受表彰。

而類似公司也遍佈英國、加拿大、荷蘭、韓國等。教育遊戲《PaGamO》在臺灣 K12 教育人群中使用率高達 20%,《生死征兆》被用於訓練急救醫生的應對技能,《量子移動》則將遊戲眾包研發模式從蛋白質折疊拓展到量子物理研究。

而中國遊戲行業的土地上,名為 " 網癮 " 的毒草,仍然隨風飄揚。

除瞭情緒比較激動的胡萬寧委員,今年兩會上還有數十位代表提出自己對網遊的看法,其中多屬負面。

符宇航等十名代表聯合建議:網遊如精神鴉片極大危害青少年,需要嚴控。而為人熟知的政協委員鞏漢林不惜 " 傢醜外揚 ",提出自己不到兩歲的孫女就喜歡 " 盯著手機不放 "。

即便在兩會中,隻要一談網遊的危害,邏輯就無足輕重瞭。圖片來自大公網

我們當然不知道各位代表、委員是怎麼管教自己孩子的。但很顯然,他們想要管教的,不隻是自己的孩子。

遊戲玩傢可能會選擇與他們對立起來。然而,一味呼籲不監管、少監管,恐怕是不現實的。拿先進經驗來看,美國、日本會針對未成年人,將遊戲作品區別對待。每一位資深玩傢也應該認識到,部分內容對少年兒童確實有不利影響,而遊戲作為尤其強調娛樂性(一些遊戲甚至直接追求在線時長)的內容,也容易對未成年人產生過強的吸引力。

如果你當年就曾是他人口中的 " 網癮少年 ",你是否也後悔過當年自己的一些行為?哪怕你今天有著非常輝煌的事業,當年因沉迷遊戲對父母造成的傷害,以及由此產生的隔閡,是否難以彌補?

如果無視這一點,那麼遊戲產業不僅無法保護未成年人的權益,更會逼得如胡委員等人走上 " 一竿子打死 " 的道路——幹脆成年人也不要玩就好瞭。應該清晰認識到的一點是,對於那些不玩遊戲的人來說,他們關心遊戲的唯一入口,可能就是他們的孩子。

但是望眼欲穿地等待分級到來,也稱不上理性。玩傢和從業者應該認識到,在書籍、電影等大眾文化都未曾實現分級的今日中國,呼籲 " 遊戲分級 " 未免過於樂觀。

幸運的是,電子遊戲起源於技術,它的內生問題不僅可仰仗外部幹涉解決,也可仰仗技術本身。國內一些技術強大的遊戲公司,為瞭避免政策傾向愈發收緊,便趕在風向變化之前,提出瞭一些可行的自我約束方案。

如果說從前簡單粗暴的 " 身份證綁定 " 已被證明無效,那麼通過引入 AI,增強人臉識別、行為識別等身份鑒別方式,或可有效區分未成年玩傢。值得慶幸的是,人大代表何寄華等人便提出瞭類似提案。

2017 年 2 月 16 日,騰訊便推出瞭 " 網絡遊戲未成年人傢長監護工程 " 之 " 騰訊遊戲成長守護平臺 ",協助傢長對孩子的遊戲賬號進行監督。此外,網易、世紀華通、完美世界、搜狐暢遊等遊戲行業中的重要企業,在現有監管框架之上,紛紛跟進瞭自傢獨創的未成年保護措施。

可惜的是,行業內部未就相關標準達成共識,因此這一標準從 " 自律 " 變為 " 政策 ",仍需時間。

我們可以將其解讀為,為瞭成年玩傢有更好的遊戲體驗,行業內部已經達成瞭 " 壯士斷腕 " 的共識。斷腕固然可惜," 斷頭 " 則是不能接受的。

佛羅裡達槍擊案之後,身為共和黨人的美國總統特朗普堅守 " 反對控槍 " 立場,在新聞發言中找瞭許多甩鍋對象,遊戲赫然成為其中之一。

3 月 9 日,特朗普直接在白宮面對眾多媒體來瞭一撥 " 暴力遊戲展示 ",並進一步明示遊戲使青少年崇尚暴力。眼觀如此荒謬之事,不知道好萊塢的各位電影導演有沒有唇亡齒寒之感?

而中國也該由此看到,世界各地的老人都是一樣的。如果他們對遊戲的偏見無法消除,那麼遊戲 " 自證清白 " 一事,還真要交給行業自己來完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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